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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在書店翻完了這本書,心裡充滿了作者所描寫失聰父母親所給予的無盡的愛。父母的愛總是一樣的只是身為失聰的父母要怎麼樣傳達愛給自已的小孩,這過程真的很妙 也包含主人翁如何幫助父母的一切,很多細節真令人玩味~ 我深深地被感動著。父親節要到了,這本書的上市,很適合在這個季節拜讀。 感恩自已的父母。


轉貼自博客來書籍館


Hands of My Father: A Hearing Boy, His Deaf Parents, and the Language of Love


作者:麥倫.尤伯格


出版日期:2011 年06 月 30 日


寂靜之聲
我的第一語言是手語。

我出生於1933年7月1日午夜剛過,是家中第一個孩子。這時辰不多不少正好介於一年正中央,似乎也成了我後來的人生寫照:有一部分的我不斷被拉回父母的無聲世界,另一部分的我則努力跨步,奮力逃到更寬廣的有聲世界──那個注定屬於我的世界。

多年後,我終於了解,這對失聰的父母決定在經濟大蕭條的谷底時生個孩子,是多麼樂天的表現。

我們住在鄰近康尼島的布魯克林區,每到風和日麗的夏日,當廚房的窗戶敞開、窗簾捲起,我都能聞到海水的鹹味,還摻雜著淡淡的芥末熱狗香(雖然那可能是我自己的想像)。

我家位於公寓三樓,有四個房間,外牆包覆著亮橘色逃生梯,是棟磚造的新公寓。
當時我父母不顧雙方家長反對,在一致被認為「又聾又弱」「一定會被騙」「無力處理這種事」的情況下,全憑自己徒步在街坊探聽,最後終於說服不耐煩的房東,找到這間房子。那時他們剛從華盛頓特區度完蜜月回來,而我母親認為公寓周圍櫻花樹所爆發出的靜謐和繽紛,恰好可為兩個失聰者的婚姻帶來好兆頭。

這個三樓A號公寓是我父親結婚後唯一的家,而那四個房間,也是他跟失聰的妻子、兩個聽力正常的兒子共同生活,並且居住了四十四年之處。此後,他便從這裡被抬上救護車,一去不復返。

父親生於1902年,原本是聽力正常的孩子,但不久就染上腦脊髓膜炎。我的祖父母當時剛從俄羅斯抵達美國不久,落腳於紐約布隆克斯區,那時一度以為會失去他們的寶寶。父親弱小的身體被高燒折磨了一個多星期,日夜交替的冷水澡和濕床單終於保住他的小命,但當高燒退去,聽力也隨之而去,他再也聽不見任何聲音。長大以後,他不時質疑為什麼全家只有他一個人是聾的。

身為聽兒子的我,看著他用手形發出自己的憤怒:「這不公平!」
我父親幾乎無法和他父親溝通,他們之間唯一共同的字彙就只有吃、安靜、睡覺這幾個指令,沒有任何愛的手形,而且他的父親直到死前,從未跟自己的長子進行過有意義的對話。

但我父親和他母親之間確實有愛的手形,那是她自己慣用的比法,而且使用很頻繁。父親告訴我,他們母子間的語彙雖然不多,卻充滿意義。她在溝通時,主要不是使用約定俗成的手形,而是每次注視著他時,眼中散發出來的光芒。那是一種很特別的神情,而且只給他一個人。

1910年,我父親8歲,他的父母把他送進軍事化管理的紐約汎伍啟聰學校。起先他以為是自己身體有缺陷,父母不要他了,因此每天晚上都哭著入睡。但漸漸地,他發現自己其實不是被拋棄,而是獲得拯救。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跟處境相同的孩子在一起,也終於了解自己並不孤單。

儘管如此,他在這間學校所受的教育顯然是利弊參半。那時大部分啟聰學校聘請的老師都以聽人為主,目的是為了訓練學生說話。聾人雖不是啞巴,他們有聲帶、也能說話,但因為聽不見自己聲音,所以口語方面的訓練依舊極為困難。我父親和其他同學雖然已經盡力配合老師,但還是無法把話說得讓一般人聽得懂。

學校一方面要求這些聽障生遵循這種無效且令人生厭的教學法,另一方面又嚴格禁止他們使用手語,因為聽人老師認為,那是低智能者才適用的原始溝通方式。「美國手語」(ASL)直到1960年代才被語言學家認定是一種合法的語言系統,但早在那之前,我父親那所學校的以及其他許多聽障生,就已經自行研發出他們的語言,因此每晚在宿舍裡,都可以看到年長的聽障生在教年幼的學弟妹手形。
我父親的溝通欲望非常熱烈,只有在宿舍熄燈時才能稍微冷卻。即使如此,他告訴我,他還是會伴著手形入睡,甚至作夢都在比畫。

父親在啟聰學校接受的是印刷方面的訓練,當時人們普遍認為印刷業是失聰者最理想的職業,因為做這行一天到晚都得與令人難以忍受的噪音為伍,而且那些聽人老師也經常暗示聽障生,他們既不聰明、能力也比不上聽力正常的孩子,所以最好還是學習印刷、修鞋、房屋粉刷這類操作型技術。他告訴我:
「我很幸運,經濟大蕭條時在《紐約每日新聞》找到一份學徒的工作。我知道那是因為我耳聾,不會被印刷機隆隆作響的噪音和排字機嘩啦啦的撞擊聲所干擾,但我不在乎,我也不在乎薪水領得比聽人少。我們的大老闆知道我們不會抱怨,也沒辦法抱怨,而且只要有工作做、有薪水拿就很高興了。我們是聾人,他是聽人,他是對的,這是個由聽人主宰的世界。」

「但那段日子並不好過。每到週末,把錢交給母親支付食宿費和家裡一些開銷後,微薄的薪水就沒剩多少了。我的弟弟妹妹沒有穩定的收入,父母則在我們這棟公寓當工友,所以沒什麼錢可以花用。每當我看到母親拖著身後那一大桶肥皂水,跪在地上來回刷洗走廊的木地板,真的很心痛。她的手永遠是紅腫破皮的,直到今天我仍然無法忘記她那雙又粗又裂的手。後來我拿到工會的會員證,薪水也提高了,終於可以每個月給母親足夠的錢,讓她不必再那麼辛苦。你無法想像,身為一個失聰的兒子,還能為母親做這些事,我心裡感到多麼驕傲。」

父親說,他因為當學徒,所以上的是夜班,在報界又叫做「龍蝦班」,至於為什麼叫龍蝦班,他當然不可能跟我解釋。年紀還小的我,暗自推測那是因為他在所有人都在沉睡時工作,也包括海裡的魚,所以一定只有龍蝦在這個時候還醒著。

當了幾年學徒之後,父親終於拿到工會的會員證,那是他人生中最引以為傲的一刻,證明了他的能力跟聽人一樣強,即使在經濟大蕭條的黑暗期,在每四個人就有一個人失業的時刻,他這個失聰者還是有辦法養活自己。不僅如此,他也在想,應該也養得起一個老婆吧。他厭倦了在聽人世界裡的孤單生活,覺得是時候創造一個屬於自己的無聲世界了,而這個世界就從妻子開始。

在一個陰冷的冬日,寒風苦雨不斷拍打著窗戶。我們坐在餐桌前,父親以雙手繼續講述著這個故事,也就是我開始加入的部分:
「莎拉當時很年輕,而且朋友很多,她喜歡跟他們一起玩。我第一次注意到她是在康尼島的沙灘上,她總是一直笑。所有聾男孩都為她瘋狂,就連聽男孩也一樣。沙灘上有許多帥氣的男孩子,他們肌肉結實、膚色褐亮,他們可以跳過彼此的背,還能用手倒立。我年紀比較大,肌肉不怎麼結實,用手倒立簡直是要命。我也沒有古銅色的皮膚,我會被曬傷,皮膚會發紅,然後脫皮。但是無所謂,那些年輕又健美的帥哥,只是跟莎拉玩玩而已。」

「他們不是認真的,他們沒有工作,所以有很多時間可以玩樂、練肌肉、做日光浴。但我是認真的。我有工作,很棒的工作,最棒的工作。我不只是個學徒,我有工會會員證,就跟聽人一樣。我跟莎拉不只是玩玩而已,我想要一個妻子、一個孩子的母親、一個終生伴侶。我們將會是聽人世界裡的一對聾人夫妻,我們會創造屬於自己的世界,一個無聲的世界,寂靜的世界。我倆會互相扶持,為孩子堅強起來。」

然後,雨停了,幾束微弱的陽光照射到餐桌上。父親臉上泛起微笑,雙手則繼續揣想著……
「也許在生孩子前,我們可以稍微享樂一下。」

他陷入了回憶,沐浴在金色陽光下的雙手則安靜了下來,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我凝視擱在餐桌上的那雙手,等待它們繼續訴說他的故事。我喜愛與父親共度的無聲時光,我喜愛他雙手背後蘊藏的故事。

然後父親的手又動了起來,流暢地談起1932年布魯克林區的某個暖春午後。
「我知道我得留給人家一個好印象。我得看起來體面一點。我穿上最好的西裝,其實那是我唯一的一套。經濟大蕭條還在惡化,每一毛錢都得省。」

他告訴我那套高級毛料嗶嘰西裝,可是花掉了他半個月薪餉。不過這身時髦的穿著卻跟他忐忑不安的心情極不協調──他在前往莎拉家之前,還大費周章地寫了封信詢問她父親是否能登門拜訪。

他隨著人群走下地鐵月台,兩腋全被汗水浸濕,然後又步出地鐵站。街道上滿是為了準備猶太安息日晚餐的氣氛,父親也隱沒在這個趕在最後一刻購物的熱鬧人潮。

今天,就是這個下午,我父親將要跟他決定娶進門的那個女孩的家人首度碰面。

只可惜,那位在家中等候、即將成為我母親的女孩,卻認為這個人乏味到了極點。而且他的年齡大她太多,她自己則太年輕,還不到嫁人的時候。尤其每逢週末,六號海灘上還有那麼多年輕小伙子像蜜蜂一般圍繞在她身邊,熱烈地比手畫腳吸引她注意。她尤其無法忘懷某位聽力正常的金髮男孩,男孩讓她充分享受被關注的感覺,而且還親口說愛她。

父親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匆匆瞥過路上的指標,往繁華喧鬧的大街走去,這裡跟布隆克斯區的閒適寧靜大為不同。他雙手反覆演練著待會兒要給那位年輕黑髮姑娘和她的父親的說辭,說服他們他是值得託付終身的。過去這兩個星期以來,他努力整理出一套能為他加分的證明:他有穩定的工作、有工會會員證,他很成熟、認真,是個忠實、可靠、臨危不亂的人,他能讀、能寫,手形比得很流利,而且如果她願意嫁給他,他會愛她一輩子。他一遍又一遍地演練,對自己的條件越發感到有信心。不僅如此,他有一頭整齊中分的頭髮和帥氣的小鬍子,整體而言長得還算不錯。

從地鐵站走過十五條擁擠的街道,在綠樹成行的巷子裡,他終於找到她的家。這是一棟有著狹窄門廊,前後樓層呈啞鈴狀的典型五層樓廉租公寓。

於是他往上走,走過門廊的石階,爬上五層搖晃的木階,穿越緊密相鄰移民家庭之間瀰漫的油煙味和洗衣味。他來到五樓B號公寓前,停下腳步。他的未來就在這道深色木門之後。他心想,萬一她的父親不喜歡他怎麼辦?萬一被他們拒絕怎麼辦?萬一他們覺得他太聾了怎麼辦?萬一他們不給予祝福怎麼辦?萬一娶不到這位美麗佳人為妻,他承受得了這個打擊嗎?他要用盡一切方法得到他們的認同,必要的話,甚至搬到布魯克林來也在所不惜。

他敲了敲門,門開了。迎接他的是一個矮小壯碩、面無笑容、身上的夾克和長褲完全不搭的男人。他那沾了油漆的大手,笨拙地揮舞著令人難以理解的手形,父親完全不懂他在說什麼,但猜想應該是某種歡迎和邀請之意。

父親進了門,整間公寓只消一眼就望盡了。屋內前前後後擠滿了東拼西湊且磨得發亮的大型深色木製家具,而且每種家具似乎至少都有兩套,沒什麼走動空間。父親感覺這裡比較像是下東城區的家具行,而非起居室。他不知道的是,那些家具全都是我母親的父親特地租下並且趕在當天早上送過來的,他想讓這個追求她女兒的傢伙心生好感。但我父親並沒有心生好感,而是大惑不解。

母親就坐在飯廳的兩張餐桌前,而父親則用手形熱切地問候她。此時她突然哭了起來,而坐在兩張沙發上的其他家人(她母親和其他四個弟弟妹妹),全都面無表情地盯著我父親。父親被滿屋子家具、一家人冷冰冰的態度以及我母親的淚水弄得莫名其妙,不明白他究竟招惹了什麼麻煩。十二張椅子圍繞著兩張餐桌,他面向著他們全家人,選了其中一張坐下。

靜止的畫面忽然動了起來,就像玩投幣式遊戲機一樣,我母親一家人開始興奮激動地比手劃腳。他們想讓父親放輕鬆,但那些土手語他完全看不懂。父親禮貌性地微笑,並且在他認為適當的時機點頭示意。
母親則擦去眼淚,露出了我父親進屋以來第一個短暫而羞怯的笑容,此時他的疑慮才一掃而空。我父親用簡單的手形及文字向她父親表明來意,但她父親完全不曉得他在說什麼,他看不懂手形。這一定是布隆克斯腔,他想。至於我父親寫的句子他也幾乎看不懂。儘管如此,他還是隨著我父親放慢速度且加大幅度的手形點頭,偶爾也透過灰白蓬亂的鬍子露出微笑。吃下了定心丸的父親於是開始侃侃而談,表明自己在《紐約每日新聞》擔任印刷員一職,上的雖然是「龍蝦班」,但如今他有了工會證,所以應該很快就可以調到白天班。

我母親用土手語翻譯我父親的話,結果她父親嘴巴笑得更開,頭也點得更起勁了。他相信這個正經八百的聾小子,果真是他心目中理想的女婿人選,一個跟女兒來自同一個世界、有能力好好照顧她的男人。

父親想說的都說了,他已經向她父親證明了他自己,那麼女方的意思呢?

我父親問她父親,接下來的時間是否能帶他女兒出門,或許到海邊的木板人行道走走?「好,好,當然可以。」大鬍子點頭,欣然答應。

於是,我父親和這位美麗的女孩,便沿著人行道從康尼島走到布萊頓海灘,然後再走回來。雖然我母親讀過萊辛頓啟聰學校,手形跟我父親一樣流利,但他們兩個始終沒說什麼話。此時,他們坐在長椅上小憩,興致盎然地望著一波波海浪,雙手則靜靜擱在大腿上。

康尼島天色漸漸變暗,這個重要的日子也即將進入尾聲。此時我父親用他印刷工人厚實的雙手,溫柔地拾起我母親的手並緊握了一下,而我母親也輕柔一擰,做為答覆。

一星期後,三名壯漢爬上五層木階,迅速搬走了所有豪華且成雙成對的出租家具。
它們的任務已經完成,我父親向莎拉求婚,而莎拉也答應了。於是壯漢便再把原來那些老舊、不搭調的家具一一搬回屋裡。

過了不久,路易斯和莎拉結了婚,就在婚禮舉行後幾乎不滿九個月,一個雷雨交加的夜晚,莎拉在康尼島醫院生下了我。
父親描述了那天有多麼令人膽戰心驚,他的雙手從太陽穴的位置往外甩,似乎在驅逐某種莫名的恐懼:「那真是可怕的一天,太可怕了!」

那天,整個布魯克林遭受驚人的熱浪襲擊,是整個夏季的最高溫。怒烘烘的陽光炙烤著康尼島的沙灘,將碧藍的大西洋熔化成一片紅海。到了黃昏時分,熾熱的太陽繼續朝加州的方向移動,陽光雖然退去,逼人的暑氣卻絲毫未減。

父親向我形容他如何在醫院骯髒的油氈地板上踱步,從悶滯的走廊一頭踅到另一頭,邊走邊在心裡默數:一百步過去,一百步回來。每踏出一步,他都暗自比畫著內心的無助和害怕。來來回回一趟又一趟,走過妻子的產房,走過產房外的哭牆,父親在無止盡的焦慮中踱著步子。從莎拉的羊水突然破掉被送進醫院,表示他們即將迎接第一個孩子開始,這十個小時內他一直都在踱步。父親掛念的,並非還在慢慢挑時辰出世的孩子,而是躺在被汗水浸透的床單上的妻子。她躺在產房中幾乎無消無息,而他則不得其門而入。

太陽下山後,一道冷鋒突然籠罩布魯克林,氣溫驟降攝氏二十二度,冷空氣跟逐漸變暗的大火球產生碰撞,閃電劃破天際,冰冷的暴雨狂瀉在康尼島熾熱的柏油路上,白晝頓時成了黑夜。

過了不久,醫院四周的街道開始灌進高漲的雨水,排水溝宣洩不了洪流,於是雨水再度湧出地面,漫過路邊車子的輪蓋,順著階梯衝入附近的地下室。凶猛的雷雨掀起了強風,颳倒路邊的樹木和電線桿;父親則在五層樓之上,依然獨自踱著步,心想如果沒有了心愛的莎拉,他不知該如何活下去。

閃電擊中了紐澤西的油槽,幾百公尺高的火焰直衝天際,黑夜再度變成白晝。狂風吹垮了皇后區某個馬戲團的帳篷,四百人受困在被雨水浸透的帆布裡。正當布魯克林區的電線桿像火柴棒般逐一倒下,家家戶戶亦陷入黑暗之中,我父親也當上了爸爸。

他比手畫腳告訴我:「我衝入狂風暴雨之中,高舉著拳頭,像個瘋子一樣,整個人幾乎淹沒在滾滾大水裡,四周還不斷有閃電往下劈。」
然後,不顧驚天動地的狂亂聲響,父親用他的聾腔吶喊著:「神啊,讓我的兒子聽得見吧!」

我聽得見嗎?這是父親的問題。答案是,他不知道。
他繼續比著:「但是,我們決心要知道結果,而且一刻也不能等!」

我父親之所以懷疑這點,是因為他和他的家人都不確定他究竟是怎麼耳聾的。沒錯,他們都說我父親小時候生過一場大病,發燒得很厲害,後來病好了,卻發現耳朵已經喪失了聽力。我母親的情況也一樣,據說她在襁褓時期曾得過猩紅熱。但他們的父母也都認為,生病與失聰之間沒有絕對關連,因為家裡其他孩子也都生過病、發過高燒,但他們的聽力都很正常,耳朵並沒有「壞掉」。

父親又比著:「兩家的父母都強烈反對我們生小孩,他們認為我們一定會生出個聾孩子,他們是來自舊世界的無知移民,」他的手氣憤地在空中揮打著,「他們懂什麼?老是把我們當成小孩子,即使我們已經長大成人了,他們就是忍不住這樣做。我們耳朵聾了,所以在他們眼裡永遠像小孩一樣無助,永遠是小孩子。所以我們決定不聽他們的話,把你生了下來。後來他們看到你非常驚訝,因為你完好無缺,身上一樣也沒少。你是個正常寶寶,他們眼中的正常寶寶。打從第一眼見到你,我和你媽就愛你。但在內心深處某個角落,我們卻希望你是個聾孩子。」

雖然我愛我的父母親,但我無法想像自己成為無聲世界裡的一分子,也無法理解他們怎麼會有絲毫這種念頭。
父親解釋道:「你是我們第一個孩子,而我們是聽人世界裡的聾人,沒有人告訴我們該怎麼養育一個聽孩子,我們無法用聽人的語言發問,聽人也沒辦法用我們的語言回答。我們一向都得靠自己,沒人能幫我們,所以我們要怎麼知道你想什麼、需要什麼?我們要怎麼知道你半夜在哭、什麼時候餓了?你什麼時候開心、難過?你什麼時候肚子痛?」

他又說:「還有,我們要怎麼告訴你我們愛你?」
父親的手停了下來,陷入沉思。

「我擔心萬一你是個聽孩子,我會不了解你,也怕你會不了解你的聾人父親。」
接著他露出微笑:「但是你媽不擔心,她說她是你母親,她會了解你。她說你是她身上的一塊肉,所以你會了解她,不需借助任何語言、任何手形。從醫院帶你回家以後,我們就請你媽媽的家人每星期六下午過來一趟,我寫著:『緊急!你們一定得來!每個星期六。』

他們照做了,在你出生的第一年,他們每個星期六都從康尼島過來,沒有一次例外,而且全員到齊:你媽媽的父親、母親、妹妹和三個弟弟;他們真的很會吃,但一切都是值得的。」

我比著手形:「對他們來說一定很無聊。」我把手指壓在鼻子上,像石磨一樣在鼻翼處轉動。
他起勁地比著:「我們不在意,我都安排好了。他們總是趁你睡覺的時候來,我會確認好這點,然後在他們還沒能好好喘口氣之前,就拿出鍋碗瓢盆,請他們站在你的搖籃後面敲打。你一聽見聲響就立刻驚醒,開始嚎啕大哭,看到你被巨大的噪音吵醒,哭得聲嘶力竭,真的是很棒的一件事。」

我問:「很棒?對誰而言很棒?我現在終於知道為什麼我有時候會睡不好了!」
父親沒理會我的抱怨,繼續往下講。

「我們會慶祝一番。莎拉會準備茶和蜂蜜蛋糕,然後你的匈牙利外公麥克斯,會趁沒人注意的時候,偷偷拿出隨身攜帶的扁酒瓶,把酒倒進茶杯。他每啜一口茶,就偷加一點酒,沒多久杯裡的茶就全變成了威士忌。他總是邊喝酒邊微笑、邊微笑邊喝酒,就這樣度過整個下午。他會一邊啜飲一邊喃喃地說:『啊,謝天謝地,麥倫聽得見!』每到這個時候,你的外婆西莉亞就會抿著嘴唇瞪著他,彷彿三更半夜打開廚房燈光突然發現蟑螂,總是一副想要踩扁他的模樣。沒人注意到這點,但我們耳聾的人卻看得一清二楚。我從別人一個眼神中所見到的,遠多於我聽力正常的弟妹在一小時對話裡所聽到的。他們什麼都不懂,他們雖然聽得見,卻什麼都不理解。我愛我的弟弟妹妹,但他們真的沒我聰明。不管怎樣,那與你無關,那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父親的回憶是如此深刻而緊密地交織在腦海中,以至於他在訴說某個故事時,常常會轉到另一個塵封已久的故事,彷彿隱忍已久今日才得以浮現。但這時候他又會立刻意識到,趕緊以又另一個故事來打住前一個故事。於是我知道,接下來我一定還會在某處聽他講起這前一個故事。

「每個星期天,我父母和弟弟妹妹就會從布隆克斯趕來,他們不信任你媽那邊的家人,所以每個人都抱著一個鍋子坐三趟地鐵,從布隆克斯來到布魯克林的國王大道。他們都趁地鐵車廂穿越隧道時拿著鍋子練習敲打,因為這時列車輪子會發出尖銳刺耳的摩擦聲,其他乘客才不會注意到。出了地鐵站,我的弟弟妹妹還是會沿路敲打往我們公寓邁進,看起來就像是畫作中一群雜亂無章的士兵。一踏進我們家,他們便立刻躲到你的床頭後面猛敲,兩腳則隨著節奏踏步。我從腳底就能感受到喧鬧聲響,而且他們節奏打得還挺不錯的。結果還是一樣:你馬上就驚醒過來,不,是驚跳起來。」

我問:「他們就這樣維持了一整年?」
「對呀,他們認為你可能會突然喪失聽力,就像我跟你媽小時候一樣。那是個大謎團。」

我又問:「鄰居怎麼辦?他們可以忍受那些敲打聲和踏步聲嗎?」
父親回答:「你想呢?我們得確定你的聽力是不是還在,鄰居威脅說要打電話給房東,把我們趕走。鄰居又氣又急,你媽只好不斷跟他們說好話、傳紙條。最後他們的怒氣終於平息下來,畢竟他們也覺得你是個可愛的寶寶,而且也想知道你是否聽得見,想知道聾人是否可能生出聽人。我們是他們目前唯一遇到的全聾者,所以無法理解我們的行為。」

父親沉思了一會兒,雙手突然快速猛烈互擊,繼續比道:「對於我和你媽來說,要找出照顧你的方法真的很難,但我們還是做到了。我們想到一個辦法可以得知你半夜是否哭鬧。我們把你從醫院抱回家後,就讓你睡在床邊的搖籃,房間有盞小燈,整晚都會開著,然後你媽會在自己的手腕和你的小腳丫之間繫條緞帶。只要你的腳一有動靜,她就會馬上醒來查看原因,那條緞帶她現在還留著。手語是你的第一語言,而你第一個學會的手形是我愛你。」

「那是個好手形,最棒的手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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